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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燃晚】从今后,再白首(一发完,全文1W➕)


*现世宁✖️巫山踏。

*白发燃晚提及。


🍃“他在长眠里,见到了满院红绸,那是他们的第四场大婚。”


01

 

墨微雨死了。

 

以白头偕老,以寿终就寝。

 

他与楚晚宁在南屏山的小院子里住了一辈子,温泉池水浊了又清,闲居屋舍旧了又盖,谁也没离开过这片远离尘嚣的一亩三分地。

 

修仙之人的寿数绵长。

 

但延至二百岁后,总也到了头。

 

他们的容貌不会老去,可鬓发皆已苍苍,骨相再不似百年前的模样。

 

没有人会一生年轻,也没有人肯一世糊涂。

 

其实,早在归隐的第十五年,因为朝夕相伴,也因为惺惺相惜,更因为挚爱着同一个刻进骨血里的楚晚宁,墨宗师与踏仙君的两个人格,不知何时,已再瞧不出什么太大差别。

 

又过了不到一年,融魂发生的悄无声息。

 

当楚晚宁没在三日后的子时,等到人格互换后的踏仙君时,就什么都明了了。

 

墨燃的前世今生,长达八载的魂魄分离,楚晚宁用了十六年才终于将他们缝合完整。

 

融魂后的墨微雨,说不上来更像之前的谁。

 

他变得比墨宗师更坦然,更直接,也变得比踏仙君更稳重,更温柔。

 

墨燃总归是,彻彻底底属于他自己了。

 

如此百年,夫复何求。

 

然天下无不散宴席,他们总归还是要面临离别的。

 

但好在,他们还有时间,可以好好告个别。

 

近来,已经一连几日了,墨燃的容貌虽然依旧年轻,但他的行动已经日渐迟缓,就连反应都慢了半拍。

 

今日晨起时,他破天荒的赖了床。

 

墨燃赖在南屏小屋的榻上,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,耍着性子不肯起。待楚晚宁将煮好的粥端进屋时,他仍旧安静的睡在那里,胸膛起伏间,呼吸很浅。

 

窗外霜雪压枝。

 

明明是白昼,却像极了那一年的余生覆雪夜。

 

楚晚宁将碗放在桌上,又把窗户稍稍压开条缝,换了些新鲜空气进来。

 

而后,墨微雨闻到了淡淡的梅花香。

 

“要起来吃些东西么?”

 

因为寿数将至,墨微雨的面色略显苍白,他反应了一会儿,才扭过头去。

 

他转向楚晚宁视线,动的很慢。

 

虽然依旧困乏,但墨燃终于不再睡了,他撑身坐起,偏过头时,正瞧见楚晚宁端起了桌上那碗满满的白粥,朝床榻走来。

 

阳光撞开窗扉,照进屋子。

 

是新一轮的日。

 

“我今日太懒了,晚宁莫怪。”

 

墨燃撑身坐起,他的银丝铺了满背满肩,在微风的吹拂下,略显凌乱。

 

“不会。”

 

楚晚宁将粥碗递过去,手上一得了空,便如往日一般,熟捻利落的拢起男人的满头华发,趁着墨燃喝粥的空当,替他仔细束好了发髻。

 

墨燃其实已经一连几日没什么食欲了,但他还是把楚晚宁煮的粥,一口不落的喝完了。

 

“晚宁在想什么?”

 

墨燃将空碗递过去的时候,楚晚宁正坐在床沿,望着窗外覆雪的梅枝发呆。

 

相濡百年,楚晚宁也早已遍生了华发。

 

他不再戴冠,只将额边发简单髻与耳后,再用墨燃亲手雕的木簪别好。

 

木簪被花汁浸过,于是,无论楚晚宁或行或坐,他的鬓发翩飞间,所经之地,尽是花香。

 

“晚宁想吃什么,我给你做。”

 

“不……”

 

楚晚宁闻声回头,却被突然凑上来的男人吻了个措不及防。

 

墨燃大概是意识到,自己今日精神的反常,不过是回光返照,便想着,与其百无聊赖的躺在榻上了却此生,还不如最后一次洗手做羹汤,能多陪楚晚宁一时,算一时。

 

“不用,我不馋什么的。”

 

楚晚宁被吻的面颊微红,他低垂着眼眸,微颤的睫羽上染着层雾气,哽咽的声线暴露了他太多情绪。

 

他的视线,慌忙躲闪着男人的炙热目光。

 

如落水的燕,似翩飞的蝶。

 

怎么会不难过呢?

 

离开心爱之人,他又如何舍得?

 

楚晚宁别过头,他努力了许久,嘴角却始终扯不出丁点笑意。

 

“既然起来了,把碗刷了就行,晚饭…晚饭还是我来准备吧。”

 

墨燃有意想要缓和气氛,于是,在见着那碗又回到的自己手里时,男人装模作样的被逗出了笑来。

 

他颊边的梨涡浅浅,无意识歪头瞧人的模样十分讨喜,惹得楚晚宁心尖轻颤。

 

墨微雨总有着这样的魔力,单单靠着唇齿间的气息与热度,单单靠着极具感染力的笑颜,就可以让楚晚宁如微醺般旖旎沉醉。

 

这个狡猾的男人,因为岁月,也因为所爱,早已磨平了年轻气盛的棱角戾气。

 

他深知着楚晚宁的喜好,所以每每笑起来的时候,模样总显得格外乖巧。

 

“那,那你想吃什么,还是抄手么?”

 

墨燃点了头,因为被又一次的猜中了心思,而暗自窃喜。他活动了下筋骨,跟在已经出屋的楚晚宁后面,语调更高兴了些。

 

“那我要薄皮大馅的,还要多加辣子!”

 

楚晚宁停下脚步,等墨燃追上来后,终于与爱人再次携手并肩。

 

在四目相对间,在心心相映里。

 

他笑着,却情难自已的,落了滴微不足道的眼角泪。

 

“好,都依你。”

 

02

 

后来,雪压枯枝坠,亦是酒足饭饱时。

 

院中的海棠树下,早早置好了两处芳冢。

 

此情缘深,佳期百年,此生足矣,夫复何求?

 

他们不舍于离别,却无惧于离别。

 

奈何桥上,孟婆案前,黄泉水畔,轮回册上,亲爱的,不过是等你一等。

 

我甘之如饴。

 

03

 

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

 

人总有生老病死,天下无不散之筵席。

 

亦如皓月,亦如潮涌。

 

阴晴圆缺,起承转合,都是轮回。

 

自墨燃去后,楚晚宁每日晨起的第一件事,就是将埋葬于海棠树下的棺椁,亲力亲为的洒扫到一尘不染。

 

许是因为他是神木之躯,所以比之于魔族,更为长寿。

 

他虽年长了墨燃十载,可时至今日,神木灵脉替他绵延出的寿数,竟仍未有尽时。

 

可坦然接受墨燃的与世长辞,并强迫自己起居如常的了却余生,与甫一离开朝夕相处的爱侣,以至于相思成疾,孤独成瘾......

 

到底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件事。

 

墨燃离开的第七日,楚晚宁熬不下去了。

 

他喟叹余生太长,又悔悟此生太短,明明都是已经同床共枕过两辈子的人了,奈何未曾等到相看两厌,却先等来了阴阳两隔。

 

不够。

 

怎么能够?

 

他们本可以拥有更多。

 

起初的兜兜转转,后来的造物弄人,从暗生情愫,到师徒反目,又从师徒年少,熬成了巫山怨侣……

 

他与墨燃都浪费了太多太多的时间,才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。

 

尤其是蹉跎太过的第一世,墨燃最后还是,成了他捐出性命也没能渡回的人。

 

可他们都也算不上恶人,又何至于折寿如此?

 

那些里外里亏欠的年月,合该向谁讨要。

 

不该是这样的,没有这样的道理!

 

既然当年灵核尽毁的楚晚宁,都尚且有办法凭一己之力拓开时空生死门,来到另一个红尘,那今时今日,已至修行之巅的楚晚宁,决计没有回不去第一世红尘的可能。

 

他于墨燃之间,既然可以拥有白头偕老的结局,那对于当初裂魂捐躯后,仍旧感念着死生不怨的自己,未免太不公平。

 

他要回去。

 

留给楚晚宁的时间已经不多了,他必须得回去!

 

04

 

墨微雨的头七过后,楚晚宁选了个日光晴好的艳阳天。

 

时隔百年,早已被上修界与下修界合力销毁了卷宗的三大禁术之一,随着时空生死门的重开,再度现了世。

 

驼锣声响,红尘复现。

 

对于如今的楚晚宁而言,易如反掌。

 

他甫一踏入这片红尘,最先寻去的地方,自然是红莲水榭。

 

可紧闭的窗扉与重锁的院门,无一不在昭示着,楚妃早已不在这里。

 

甚至不用去刻意打听,楚晚宁只不过隐去身形,在院墙外静候了片刻,便从路过宫人的闲聊声中得知,楚妃已被压入了水牢。

 

好巧不巧,偏偏是这段时日,那他今夜就必须去见踏仙君!

 

当楚晚宁再次站到巫山殿的殿门前时,方觉此前种种恩怨,皆恍若隔世。

 

他裹紧氅衣,仔细掩去斗笠下遍生的华发,轻易骗过了殿前守卫的盘查。

 

楚晚宁本以为自己会近乡情更怯。

 

可当得了通传入殿时,他却心如止水的平静。

 

是夜,踏仙君难得没登红莲水榭的门,他独自一人守在冷清的巫山殿里,将一杯接一杯的温酒灌进肚里,揣着满腔怒气,彻夜买醉。

 

殿中的男人已酩酊大醉,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夕。

 

即便楚晚宁已经卸下斗笠,停步在踏仙君跟前,他也没能一眼认出眼前人于水牢中那位,有什么不同。

 

“好本事啊楚晚宁,本座到底小瞧了你。”

 

踏仙君摇摇晃晃站起身,他手上拎着的酒坛已见了底,男人眯着醉醺醺的双眸,在人影成双的朦胧视线中,努力分辨着楚晚宁的模样。

 

“本座在水牢安插了那么多守卫,你是怎么逃出来的?”

 

踏仙君身上的酒气很重,可当他猛地凑至楚晚宁身前时,那人却没有躲。

 

墨微雨面颊上的胡茬泛起青碴,一双狰狞圆睁的眼眸中,挂满了血丝。

 

如果非要形容的话,他早已疯魔的不似个活人。

 

楚晚宁已经许多年未见过他这个模样了。

 

他瞧着他病入膏肓的疯魔,瞧着他自甘堕落的偏执,样子与记忆中恍如隔世的曾经逐渐重合。

 

哪怕早已预知了他们结局,可再见到时,楚晚宁依旧痛心疾首。

 

“说话啊!本座在问你话,你哑巴了么?”

 

实在是,太糟糕了。

 

楚晚宁被踏仙君一把拽进怀中,他的下颌直直撞上男人肩头,强毫无防备的筋骨磕碰间,疼得他脑袋阵阵发懵。

 

楚晚宁依旧沉默着,任对方用失控的力道搂抱住自己。

 

男人如烙铁般结实的双臂,锢的他有些疼。

 

楚晚宁的身体早已习惯了墨燃的触碰,他不仅没有反抗,甚至被钳制到呼吸困难时,也没舍得推开那双恨不能将自己揉进骨血里的手。

 

他比三十岁的自己,年长了太多,也参透了太多。

 

所以,即使面与他对峙的是咄咄逼人的踏仙帝君,楚晚宁依旧可以只当他是个误入歧途的恶童,当他只是缺了一个引路人。

 

墨微雨的胸膛滚烫,相拥使他们贴在近在咫尺的距离,楚晚宁甚至可以清晰听到男人鼓动的心跳。

 

悸动的,健硕的,鲜活的......

 

这是爱人的怀抱,楚晚宁已经日思夜想的怀念了整整七日。

 

可眼前这个男人,到底不是最后与他白头的那个墨微雨,又岂有妄自耽溺的道理?

 

“松开我吧,墨燃。”

 

楚晚宁渐渐被男人有力的臂膀勒的喘不上气,他努力挣脱出一只手,想拍一拍踏仙君的肩膀,却被男人一把攥住了手腕,欲落不落的僵持在半空。

 

踏仙君赤红着眼眸端详他的手,却并没有如愿从楚晚宁的掌心里夺到利器。

 

男人的神情,流露出刹那错愕。

 

楚晚宁只得用灵力推开了他。

 

“我不属于这个尘世,也不是被你锁进水牢的楚晚宁。”

 

楚晚宁轻轻松松挣脱了踏仙君的皓制,在男人错愕的注视里,他指尖的结印一转,掌中天问立现。

 

为避踏仙君突然发难,楚晚宁紧跟着退后了两步,隔着御案回望过来。

 

“如此,你总该相信了吧?”

 

方才,在察觉到楚晚宁的充沛灵流时,墨微雨喝下去的酒,就已经醒了大半。

 

清醒后,他这才注意到,楚晚宁的容貌虽无甚变化,筋骨皮相也尚且如常,但他身后用木簪束着的,却是遍生的华发。

 

银丝与楚晚宁身上的皓白衣衫遥相呼应,相得益彰。

 

楚晚宁临窗而立,他的衣摆飘扬,他的发丝轻摆,更衬得今夜的他,美的不可方物,恍若谪仙。

 

可管他是真是假,对于踏仙君而言,只要这个人还是楚晚宁,他就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。

 

“是你喝多了,还是本座喝多了,说什么胡话!”

 

他见楚晚宁还在后退,作势几步上前,眼瞅着就要越过碍事的御案去拦他。可踏仙君的指尖还未及触碰到对方衣袂,身子就被早已突破宗师之境的楚晚宁反手按在了桌案上。

 

“!!!”

 

身为整个红尘的最强战力,竟被昔日手下败将一招制服,踏仙君哪里肯服气。

 

刹那间,恼羞成怒的男人嘶吼着,咒骂着,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奋起反击。

 

蛊花使然,踏仙君如同被激怒的困兽,因为再度受制于人的难堪,彻底丧失了理智。

 

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往颅顶上涌,掌心暴起的灵流更是烧灼成绿焰,直直逼向了楚晚宁的面门!

 

可楚晚宁实在对他太过熟悉,只一眼,就看穿了男人的招式。

 

在偏头轻松躲过踏仙君的掌风后,楚晚宁的两指迅速并起,指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点于男人颈侧。

 

只一击,便精准卸掉了男人的全部力气。

 

一击落空后,踏仙君失了方向的掌风直逼向房檐,顷刻间,四窜的灵流劈裂了殿中梁柱,木石碎屑迸溅而出,在摇摇欲坠的砖瓦间四处迸飞。

 

楚晚宁抬手撑起结界,堪堪止住了巫山殿的坍塌。

 

事已至此,踏仙君就算是再怎么自以为是,也终于意识到楚晚宁的修为境界,是如今的自己远不可匹敌的。眼下,他单靠着一身蛮力,挣脱开楚晚宁的皓制已实属不易,又谈何与之再战一场?

 

不过是逞强。

 

楚晚宁见踏仙君终于冷静了下来,没再继续乘胜追击的难为他。

 

在这个破败的红尘里,在楚晚宁之后,墨微雨已有多年不曾遇到能与之一战的敌手了。

 

可眼前这个楚晚宁,竟比当年的晚夜玉衡还要可怖!

 

以至于今时今刻,已是最强战力的踏仙君,哪怕使尽了浑身解数,也依旧冲不开被其封锁的灵流。

 

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

 

他太过年轻,所以也太过暴躁。

 

楚晚宁觉得他像极一只被惹毛了的哈士奇幼崽。

 

太可怜了。

 

犹如困兽的踏仙君原形毕露,楚晚宁这才不得不强忍下相思之意,又按捺下恻隐之心,情绪尽量平和的开口道。

 

“我本来自另一个红尘,若你愿意分一些信任予这个红尘的楚晚宁,大抵还能更早些知晓事情的真相。”

 

踏仙君一头雾水,他全然不懂楚晚宁在讲什么,却又下意识觉得,此人的所言所行不似作伪。

 

或许,却有其事。

 

楚晚宁上前两步,掀起衣袖,将右手手腕递至踏仙君眼前。

 

“我现在恢复你的灵流,你大可以摸一摸我的骨相,便知我方才所言,究竟是真是假。”

 

楚晚宁语毕,踏仙君便感觉自己浑身上下轻如无物。

 

下一刻,灵流溯洄,筋脉尽通。

 

他半信半疑,将指节搭在楚晚宁腕间,稍微一探,竟被震惊到双目圆睁。

 

楚晚宁虽容貌依旧,骨相却已然几近残烛,性命全靠自身强悍过人的灵流苦苦支撑着,但到底已是油尽灯枯,显然是没几日好活了。

 

“你......”

 

说到底,踏仙君从未想过楚晚宁会死。

 

墨微雨在三十岁不到的年纪,靠着屠城,靠着灭族,一步步登上人界帝君之位。

 

按理说,他对凡世生死,该早当屡见不鲜。

 

可他活了半辈子,无论是幼时颠沛流离的日子,还是后来视人命如草芥的屠杀,横尸街头也好,身首异地也罢,他何曾见过将要寿终正寝之人。

 

更何况......

 

更何况这人,还是楚晚宁。

 

踏仙君书读的不多,脑子在这种时候,总是转不过弯儿。

 

楚晚宁已至迟暮,年岁也已超出寻常修仙人的寿数,就算真死了,大抵也是喜丧。

 

于是,踏仙君便自然而然的以为,眼前人的结局,同样适用于水牢里那位。

 

不过是一个来自百年后,一个活在当下的红尘罢了。

 

“那你还真是活得好久。”

 

许是因为知晓了楚晚宁最终会寿终正寝,踏仙君像是突然释怀了一般,他对于他将尽的寿数,不再如先前那般在意。

 

但之于楚晚宁而言,他到底还是太过年轻。

 

所以当踏仙君犹豫半晌,终于开口时,楚晚宁之于他对两个红尘的理解偏差,并未流露出半分惊诧神色。

 

“那,那本座呢,到了你这样的年纪,还活着么?”

 

踏仙君对于两个红尘认知止于此,可楚晚宁并不急着反驳,他只是抬指凝出了一面水镜,将另一个红尘的景象,映射在了镜面上。

 

这是踏仙君第一次见到南屏山。

 

相较于巫山殿,要简陋太多,也寒酸太多的南屏山。

 

楚晚宁临行前,南屏烛火未歇,鹅黄灯火照映着空无一人的院落,还在安静等待着他归家。

 

“在那里。”

 

楚晚宁指了指院内海棠树下的芳冢,踏仙君便顺着他的指引,瞧见了冢中人被海棠花半遮半掩的容貌。

 

跨越了两个红尘,他看到了自己的结局。

 

在正值壮年之时,瞧见死去的自己,实在是一种极端诡异的体验。

 

可还没待踏仙君接受的了此番冲击,楚晚宁几乎是毫不留情的,打碎了他的梦。

 

“墨微雨,这不是你的结局。”

 

楚晚宁语毕,广袖一挥,换了一面水镜予他。

 

镜中的红尘,简直与方才大相径庭,不仅树木凋零,人丁稀少,方圆百里未见屋舍炊烟,入目一派死气沉沉的光景。

 

“墨微雨,如若你执意继续杀戮,这个红尘很快就会彻底覆灭。你死去的那一年,不过三十有二。”

 

踏仙君寒毛倒竖,终于将目光重新移回了楚晚宁身上。

 

楚晚宁语意间的表意太过坚定,被他震慑住的踏仙君这才终于相信,他口中的第二个红尘,究竟是何意。

 

“那你们……本座是说,既如此,你们那边的红尘为何会安然无恙。”

 

楚晚宁收回灵流,浮空水镜与镜中山水,一道消失了。

 

“因为你的师尊将在几年之后,以魂魄之力撕裂了红尘,重启时空生死门,这才给了你们,也给了我们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。”

 

楚晚宁的话音未落,踏仙君便感到自己心脏处传来一阵剧痛,楚晚宁赶忙以灵流去探,果然,是他体内的八苦长恨花在做蛊。

 

蛊花已然察觉到了这个红尘的未来即将被改写,为了清除掉宿主不该有的记忆,它疯了一般,已经开始在踏仙君的血脉中肆意流窜。

 

这一次,好在蛊花的效用发挥之前,就被早有所准备楚晚宁截了下来。

 

他覆掌结印,将自己仅剩的寿数化作了踏仙君身上死咒,将不可逆转的八苦花锁在了扎根的左心房,勉强保住了墨微雨另一半心脏不受侵蚀。

 

还好。

 

幸好,一切都还来得及。

 

此后,无论楚晚宁是生是死,蛊花都再无可能冲破屏障,彻底操控毫不知情的踏仙君。

 

“楚晚宁,你做了什么?”

 

随着血脉挣扎,踏仙君嘴角已渗出了道道血丝,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捏进了掌心,如有实质的痛感,压得他闷哼出声,踉踉跄跄,再站不起身。

 

“其中缘由,不该由我来告诉你。”

 

楚晚宁蹲下身,以自身灵流推出了堵在踏仙君胸口的浊血。

 

“墨微雨,望你日后能分一些灵力予你师尊,助他查明真相。也望你抛开那些无凭无据的成见,多信任他几分,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。”

 

楚晚宁已经许多年未曾这样训斥过他了。

 

可踏仙君已经坐了太久的上位者,他心中对于楚晚宁的成见,早已堆成了山,又岂是区区几句话就能劝服的。

 

男人踉跄着站起身,他抬起的眼眸间,俱是愠色。

 

“楚晚宁,你在说什么笑话。你要本座信他,敬他,凭什么?你们不过都是本座的手下败将,也配站在这里对本座指手画脚!”

 

简直是油盐不进。

 

楚晚宁冷眼瞧着他,尽管心中焦急,面色却依旧平静如水,他甚至不曾因为踏仙君的咄咄逼人,而表现出丝毫震怒。

 

踏仙君等了很久,却没有得到回应。

 

“说话!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,那你倒是说呐!”

 

他一个箭步冲上前,咬牙切齿的攥住了楚晚宁的衣领,神色恶毒到,恨不能生食了他。

 

楚晚宁痛苦的抬起指节,只得再次封锁了踏仙君的灵脉。

 

“墨燃,你打不过我的。”

 

像是被羽翼未丰的雏鸟抓挠了一爪,这种程度的推搡与威胁,显然不能撼动楚晚宁分毫。他不忍再看踏仙君受困于蛊花的痛苦模样,紧闭的凤目间,蓄满了泪水。

 

那一刻,楚晚宁觉得自己大抵是真的老了。

 

“放过你自己吧,墨燃。”

 

年轻时,有些话说不出口,有些事做不出来。

 

无论是他,还是墨微雨,宁愿被误解,被憎恶,从来都只顾着端起屁用没有的面子,说什么都不肯服软。

 

可时至今日,他寿数将近,有些话若是再不讲,有些事若是再不做,就再没有机会了。

 

楚晚宁睁开双目,过了许久,才继续道。

 

“自我与墨燃结为道侣,已百年有余。我感念他待我的事事周到,思念他每一分每一秒的喜怒哀乐,亦愿意来世与他再度结发,至此黄泉碧落,永不分离。”

 

男人的热忱之言,太过直白。

 

直白到踏仙君惊诧至极,像是从未认识过他。

 

他松开了攥着楚晚宁衣领的手,惶惶退后两步,就连指向他的指节都在颤抖,活像白日里见了鬼。

 

“不,你不是楚晚宁,你怎么可能是他!他分明,分明......”

 

楚晚宁垂下眼眸,理好自己被男人揉乱的衣襟,又恢复了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。

 

“我今日所言,亦是你师尊日后所想,我们本就是一个人。”

 

“满口胡话!他此生最后悔的事,分明就是收了本座为徒,你们分明,分明一样的虚伪,一样的假善!”

 

楚晚宁长叹口气,自知再与这样的墨微雨辩驳,皆是无用功。毕竟,他才将踏仙君体内的蛊花强行压制住,现在无论说什么,都还为时尚早。

 

可他不剩下多少时间了。

 

不,不仅寿数将近的楚晚宁等不了。

 

宋秋桐今日已得了消息,这就意味着,在水牢苦苦支撑着的,属于这个红尘的自己,一样等不了。

 

无奈之下,楚晚宁只得再度招出天问,胁迫着油盐不进的踏仙君与他同行。

 

05

 

他们翻过南峰最为僻远的山巅,终于停在了红莲水榭的院墙边。

 

身为红莲水榭真正的主人,楚晚宁轻松破开了墨微雨落在水榭外的重重结界。

 

他二话不说,直接将人带进了主舍。

 

再不会有人比楚晚宁更熟悉红莲水榭,他寻着昔日记忆,很快就翻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。

 

自衣柜暗匣里,自书架古籍中。

 

自陈旧腐坏的木箱,甚至自床榻枕被间......

 

红莲水榭,是当年唯一一处独属于楚晚宁的窝。

 

所以它既是樊笼,也是风港。

 

那些年,虽有踏仙君不请自来的打扰他安眠,迫他合欢,但楚晚宁受困于此,到底没有其他地方可去。

 

是这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水榭,承载了他的全部惦念。

 

于是,那些见不得人的,或者说,不能被踏仙君瞧见的旧物,全被楚晚宁敝帚自珍的藏在了水榭里。

 

一盏褪色的红灯笼。

 

它曾代替楚晚宁,照亮过晚归弟子山门前的石子路。

 

一沓笔迹稚嫩的书信。

 

它曾是楚晚宁一笔一划,教给墨燃的诲人不倦。

 

一只骨架老旧到不堪催折的纸鸢。

 

它曾是楚晚宁失败了千百次后,亲手做好备给墨燃的,却终于还是成了他们师徒反目后,再没机会送出去的生辰贺礼……

 

诸如此类,一点一滴,凡是承载与物件上的记忆,皆带着它们原主的记忆,随着楚晚宁的灵流汇入了踏仙君的脑海。

 

“今日之后,你被人抹除的记忆皆会慢慢恢复。我本不必多言,但眼下,你师尊仍被关在水牢里,所以有些话,我必须现在讲予你听。”

 

随着脑海中涌入了源源不断的陌生记忆,踏仙君的头脑越发胀痛,他撑扶在桌案边勉强站立,终于受不住时,喉中甚至迸出了几声微不可查的疼呼。

 

那些被遗忘了的,或是从未曾被知晓过的,无一不在颠覆着踏仙君荒唐的仇恨,也无一不在嘲笑他的蠢笨恶毒,昭示着他将楚晚宁囚禁至此的面目可憎。

 

一段又一段尘封的记忆,如画卷般,徐徐铺展开。

 

踏仙君瞧见了十年前的自己。

 

他瞧见自己与师昧同行,夜半时分,宵禁已过,两人只得蹑手蹑脚的穿小道回了弟子房。

 

可他不知道的是,等到候在山门外的楚晚宁,接到他们平安归来的消息,已是次日凌晨了。

 

彼时的玉衡长老已经在山门外守了整整一夜,前来通传的弟子胆小,被他铁青的面色吓得两股战战。可楚晚宁得了消息,最终还是一言未发,拎着那盏烛芯早已燃尽的红灯笼,独自回了红莲水榭。

 

不仅如此。

 

踏仙君还瞧见了他拜入师尊门下的第一日,楚晚宁将自己留在红莲水榭里,亲自握着他的手,一笔一划的书着“墨微雨”三个字。

 

甚至,他还瞧见了师昧去后,在自己大逆不道的指着楚晚宁鼻子,质问他怎么死的不是你后。他的师尊几乎是魂不守舍的逃回红莲水楔,他背倚着门板,眼眶微红,许久,才将再无可能送出的纸鸢,压入了箱底……

 

“啊…啊!”

 

疼啊。

 

太疼了!

 

许是因为头疼欲裂的皮肉苦楚,许是因为那些曾被他亲自踩进烂泥的温柔,那一刻,踏仙君觉得,似有千百把刀子在他的心窝里搅。

 

他艰难抬起头来,模糊的视线努力聚回,终于重新看清了楚晚宁的模样。

 

强行灌输的记忆,已经开始了对踏仙君体内蛊花的反噬,这份苦楚,大抵不会比种花时好受多少。

 

楚晚宁自然知晓,却无能为力。

 

为了逼踏仙君迷途知返,楚晚宁的灌输记忆的灵流绝不能断。而他能做的,也不过是将人搀扶起来,尽己所能的,封住了踏仙君对痛觉的部分感知。

 

“墨燃,今时今日,我已言尽于此。你大可亲自去水牢看看,看一看你师尊身上,有没有带着那块绣着海棠花的手帕,那是……”

 

楚晚宁劝他时,两个人挨的那样近,踏仙君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海棠香气。

 

“本座知道,本座...我都知道的。”

 

狼狈的男人再承受不住,他挣脱开楚晚宁的搀扶,慌忙背过身去,不知是因为痛楚,还是因为别的什么,踏仙君整个人都在剧烈的颤抖着。

 

他紧咬着齿关,声音已经哽咽到不忍卒听。

 

“那是,是我送给他的拜师礼。”

 

 

06

 

 

时空生死门再度开合。

 

楚晚宁的阳寿,终至将尽之期。

 

他回到自己红尘时,正值夜幕降临。

 

南屏山的烛火早已燃尽,他临行前温在炉灶上的梨花白,被烧的滚烫,酒坛中的佳酿被蒸没了大半,气味浓郁又醇香。

 

好在酒水没有全部熬干,没惹出什么乱子。

 

楚晚宁用最后一丝灵力,中和了酒水的温度。

 

他仰首,一口便将坛中佳酿饮尽了。

 

这才后知后觉,再不会有人嗔怪着来吻他,对他说那句,师尊,你的性子好急。

 

也罢,也好。

 

强留下去还有什么意思,他也该走了。

 

楚晚宁弯下腰去,熄灭了南屏山的最后一捧火。

 

了却了红尘夙愿的楚晚宁,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,行至海棠树下,终于如释重负的躺进芳冢,将自己塞回了墨燃的怀抱。

 

他睡在这场花语邂逅的春日里,睡在爱人永远向他敞开的臂弯里。

 

渐渐停止了呼吸……

 

以尔今日生,了我昨日死。

 

愿日月长相守,年岁永相安。

 

他在长眠里,见到了满院红绸,那是他们的第四场大婚。

 

 

 

—完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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